我时而忆起昔时年少
1924年 初冬午时
帝国首都 格林
格林新雨后的大街,裹着大衣的路人行色匆匆,在有些阴郁的天空之下,千面如一。那些漆黑的雨伞,在街道上交织成幕,于路边驶过的黯淡车身上留下阴霾。
褪色似的阳光之下,入目的皆是一片灰意。
行人们安静无声,交连在一起的世界就像一场盛大默剧。
突然,一个头发散乱的男孩穿着件破旧、不合身的灰色大衣从街角跑出,顺着人行道一路朝前冲去。他没有打伞,只昂着头朝前跑,似没有目的地。那些脸色麻木的行人有些迟钝地避开了他,眼中闪过厌恶。
但男孩却没有一丝察觉,只继续朝前跑去。
他的眼里闪着光,嘴角噙着一抹夸张的笑意,飞快奔跑着,想是要把什么好事分享给谁一般。
在连片的黑伞海洋中,这抹灰色的影子是那般不起眼。但那些被他越过的行人,却都被他拉住了目光。
起初是厌恶的,但马上,他们就被这孩子身上的喜悦吸引。他那不顾一切向前跑去的身姿,像是带着无尽热情的报春鸟儿,笔直地冲开阴霾,不停地向前奔去。
是谁呢?
是谁会在这样的世界里,带着如此不屈的希望。
行人们的猜测顺着那不知名的报春鸟一路朝前,都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,他们的目光紧紧追逐着那抹灰色的影子,直至他的身影融入广告牌的绚烂中消失不见。
然后,重新低下头来,脸色平淡如水的,融入格林的雨中。
行色匆匆。
而自然,那远去的报春鸟并不在意这一切,他只是欣喜又焦急地穿梭在人群中,于灰色和霓虹的映照下奔跑着,奔跑着,直至寻找到他那熟悉的目的地——一所隐没在破败商店街中的教堂。
“神父大人!”
男孩鲁莽地一头撞开教堂木门,把新雨的气息带入这肃穆静谧的建筑中,甚至无礼地忽略了入口的圣水,只是欣喜若狂地朝教堂内喊叫。
“路德维希先生!”
在因为缺乏信徒而显空荡的教堂内,那祭坛之前正站着一位中年神父。他穿着长袍,戴着一副朴素的眼镜,金发中夹着些灰发,正往男孩这边看来,脸上稍有些嗔怪的意味所在。在看着男孩一路跑进来后,他定定看了男孩一会,才默默放下自己擦拭祭坛的白布,走向了对方。
“如果这样任性淋雨,你又会生病的。”
神父看着那浑身滴水的孩子,眼里那不强烈的嗔怪也不知何去了,只叹息着从前排椅子上拎起一块毛巾,为男孩细心地擦起了头脸。那男孩虽听话站着任由神父为自己擦拭,却还是有些急躁地不停摆头,就像急着想说什么一样,但神父却无心去听他的话语,只先记挂着他湿漉漉的衣服与身体,为其脱下了那件濡湿沉重的大衣。
“就这么点雨,没事情的... ...神父大人,我有好消息要告诉你呜呜——”
“哼... ...”
看着这浑身湿透、却还急着说话的孩子,神父一时间也有些拿他没辙。他索性拿毛巾把男孩连嘴巴带脖颈一起裹住,拉着他就往自己房间方向走去。那男孩虽然焦急万分,却也不敢反抗这位神父,只好任由他把自己带进走廊。
跟神父一起走在长廊中,看着那四周熟悉的斑驳墙壁,男孩一时间倒有些恍惚。想起自己曾经在这里生活的日子,他便不自觉地沉静下来。神父看着这恢复安静的孩子,嘴角不由勾起一抹微笑。
“芬里尔,你许是觉得自己已经大了,便 不听我话了吗?”
带着男孩走进房间,神父背对着男孩为他找起衣服。他轻笑着,话语出口却是有些苛责的意味。
“不敢... ...”
“是吗?我却不这么觉得。你以前也并不这么毛躁的,在罗德夫人那里时,你也是这样吗?”
“不!我... ...我只是... ...”
男孩下意识就想反驳,但话刚出口便自己止住了,他有些失落地低下头去,声音犹如窗外细雨。
“他们并不喜欢我。”
“嗯?”
意识到自己足够听清男孩的话语,找出几件衣服的神父怔了怔。他脸上的笑容逐渐淡去,静静看向那脸带失落的男孩。但马上的,他便反应过来,熟练地为男孩脱去上衣——男孩低着头,顺从地任由神父动作,但等神父脱下他湿透的衣服后,他的身体却还是不由自主地颤抖了。
刹那间的,男孩猛然抬起头,抓住了神父的手掌,不让他继续下去——
神父先是一怔,随即便意识到,男孩的表现不是畏惧寒冷。
他眯了眯眼,灰蓝色的眸子变得深邃。
“芬里尔... ...他们对你做了什么?”
男孩的手心颤抖着,单薄的身体消瘦得太不寻常。在神父的沉声质问中,他什么也没有说,只是头却垂得更低了。神父眸子越加深邃,沉默地拉开他的手掌,把他最后一件贴身的上衣脱去——芬里尔的身体颤抖着,上身肌肤满是伤痕。那是被抽打出来的痕迹,横七杂八的,躺在少年的身躯上,像无数条丑陋的蜈蚣。
尽管做好了准备,但在看到男孩的上身时,神父还是不由自主地捏紧了拳头。他深深吸了口气,沉着脸,轻轻地把手中几件干净的衣服往他身上裹去,温暖的掌心按在了男孩颤抖的胸膛前。
“我这里还留着你的裤子,但可能短了,所以你可以在我的床上休息,盖上被子... ...我去为你拿暖炉来。”
感受着男孩心跳的力度,神父温和地笑了一笑,随即站了起来。
但就在他要转身走出房间时,男孩却伸出手拉住了他的长袍。他身后窗户灰蒙蒙的雨还在持续,发出密集的让人烦躁的噪响。
“我没有做错事情。”
“我相信你,孩子。”
神父回头看向他,眼中满是痛意。
“我会去严厉投诉这件事情,你不能再呆在她的 家里了。”
“可是我不明白,她不喜欢我,他们都不喜欢我。”
男孩抬起头,眼中满是迷惘。没有痛意,没有憎恨,只是单纯、空白的迷茫。
“我什么都没有做,为什么他们恨我?如果他们不喜欢我,为什么还要把我从您这带走?我不明白,为什么他们瞧不起我,也不给我饭吃,除了打我,就是要我干活。我已经很努力想让他们开心,可是不行。他们为什么要对我这样?”
“芬里尔... ...”
看着面前从小看到大的男孩,自己只是错过他那么一点时间,再见时已经从他脸上读到那样的表情,神父一时间颇有些百感交集。他叹了口气,蹲下身来。
“有时候,不一定每个人都是善良的,我的男孩。”他轻轻撩起男孩的刘海,把那头湿软的乱发往后顺,勉强地笑了笑。
“我是教过你保持善良,但是... ...是的,是我的错。我没有告诉你,并不是每个人都善良。你做得够好了,不要苛责自己。”
男孩琥珀似的双眸映着神父的脸,对方清澈的倒影满溢温柔。但看着看着,他却心头一痛,悲伤地低下头去。
“我是不是,不值得来到这世上的人呢?”